ECHO.

《我在离开你的那天抽了十九支万宝路》




 

我在离开你的那天抽了十九支万宝路

在你家门前的黄昏和同你消磨的最后一个凌晨

 



 

 


  

00.


[啊,好久之前的事了,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吧。]

[十六岁吧大概,是当时跟身边的一个混蛋较劲,被他带着抽的。]

[其实刚开始抽的时候真的没什么,因为我真的不懂抽啊,装抽而已,只是看不惯他挑衅我。]

[于是我又好想让他知道我也会抽烟,便经常装着不经意的在他面前拿烟出来]

[到最后还是被他笑话了一顿。]

[结果后来那个混蛋说姑娘们都讨厌烟味,要他戒烟。]

[我当时听到其实,心里挺不舒服的,但还是很平淡的说了句’哦挺好啊’这样]

[那他找到理由戒烟,我又没有,干脆就这样一直抽下去了。]

 

 

  

01.

 

最开始的时候,是太宰治先点的火。

在尚未适应港口黑手党冗厚的工作压力和紧凑的任务安排时,中原中也的日子可不算好过。为了拿到兰波生前遗留的资料,自己不得不尽早成为港口黑手党的最高干部,而前任羊之王的出身背景早在一开始就成了中原中也升官仕途上的一道厚壁。

这样漂亮的简历,若不是被森鸥外打点着进了尾崎红叶的直属部队,中原中也几乎无法想象从跑腿基层做起时要经受到多少白眼。

繁重的任务工作,频繁的出勤,同行的讥讽,敌家的针对,就连唯几曾陪在自己身边的朋友如今也倒戈相向,无视掉自己拼命向港黑替他们讨命的恩情,对着[叛徒]中原中也深恶痛疾。

中原中也不是没经历过孤独的人,倒不如说他一直都是孤独的,他身世不明,实力天赐,注定不会是好琢磨的一生。只是哪怕是在加入羊之前,流落街头时,他都未曾像现在这般这样无可奈何。

他现在在曾经的死对头港口黑手党里心安理得,兢兢业业的追求仕途,孤身一人,哪怕是像白濑那样假情假意的伙伴都没有半个。

而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吗,违背了自己向来坚守的忠义背叛了羊算得上是迷途知返吗,他不知道,或许自己一直都不是个好人。

年少的时候无论多么笃定多么义无反顾做出的决定,事后仔细思量都值得质疑一时脑热的冲劲,而在太宰治半威胁半诱导走上的港口黑手党的道路如今看来也并不是什么捷径。

中原中也在刚加入直属部队时是没有处理上等文件,知晓任务背景的资格的,他只负责杀人。

他每天都在杀人,见过他的人往往连恐惧和缅怀都来不及就断了气脉。中原中也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事有没有罪过,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有家庭和朋友,只知道他们动脉血液的温热。那些人的照片出现在了任务栏里,单单是这样就足以成为中原中也的动机,抹去他们的性命。

在港黑的日子像是在走一条很长很长的路,却不好走,坑坑洼洼坎坎坷坷,没有路灯看不到始终,但他咬着牙的,固执着蹒跚着,因为他在这里看见了活头。

 

分支末流的疲倦和孤独顺着时间汇成一卷海浪,将他一步步拉进水底窒息,而比缺氧更绝望的是在密不透光的深海里,铺天盖地席卷过来的黑暗。

 

是太宰治擦亮了第一打火。

 

在中原中也尚仍作为尾崎红叶部队里的一个杀人机器时,太宰治已经拥有了一只小部队,工作不多,却被年少的领队管理的井井有条纪律严明,用商业公司来打比方的话大概已经算的上是业绩出色的一个小科室。而本该顺着这等好趋势步步高升春风得意的太宰治却在某一天突然就甩了脸,摇身一变成了究极大混子。

他每天像是有忙不尽的事,大概是忙着看书忙着自杀忙着打游戏,反正鲜少再去操办港黑里的事情,万幸太宰治有一个老实又负责的副手,才不至于将这批颇有前途的新人们尽消耽误。

 

中原中也一直很忙,太宰治半途划水,两人并未像既定的狗血剧情一样在港黑大楼里偶遇过几回。

 


   

02.

 

中原中也跟太宰治的交汇在一个背影。

是夕阳,是天色被丝丝缕缕的云晕染成糖果色的颜料,一抹一抹像是爱情电影里男女主邂逅的镜头,身披黑色大衣的男生背对着他蹲在桥头,杂乱的碎发被晚风吹成了狗。


太宰治纵身一跃,未等得及他伸出的挽留的手。

 

事后想起时中原中也仍觉得不可思议,他从未见过有人能把跳河都跳成一幅电影,那一刻在他眼里蓦得就被刷的一下无限延伸成一个慢镜头,画面一帧一帧的播,荧幕上有黄昏把太宰治的侧脸勾勒的光影分明,身下的河水波光粼粼,大衣在坠落时乘风脱离也不怕,跳河的少年眼神如已风浊残年般波澜不惊,他像是在一瞬间了过一生。

义无反顾,如鲸归海,如鸟投林。

反正美得一塌糊涂。

 

中原中也几乎是本能的紧随其后跳下去抓他的手,然后在被晚秋冰凉的河水冲醒了头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异能力对这个自杀混蛋根本不起作用。

于是半分钟后,河畔边多了两条落水狗。

 

如果硬要说的话,他们就像平行线,还是相向延伸两头各跑的那种。

太宰治跟中原中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从性格经历到三观理想,所有带着主观色彩的东西都在独立分明,虽也不能断定谁优谁劣,他们都是极固执极有原则的人,死守着自己的疆域连扩交都不会妥协半分。总之两人绝不是适合同屏交集的人,不如说连空气都最好分区喘息。

 

他们顶着一身冰水在秋风里吵,一边吵一边冻的脸抖。

太宰治说你打搅我自杀,中原中也说你还弄我一身水呢。

太宰治又说你他妈有病吧,中原中也说你他妈才有病呢。

太宰治说跟你这种人说也白说浪费青春,中原中也说你这种人活着才叫浪费青春。

太宰治说那你还打搅我自杀啊,中原中也又说你他妈还弄我一身水呢。

 

后来中原中也冻得牙都快咬碎,转身就要回家,一摸口袋发现钱包钥匙全掉了河里。

太宰治比中原中也好点,身上还留了两张湿哒哒的纸币。

于是两个神经病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抻着湿钱在风里手舞足蹈反复横跳,好容易等到风干,才能让他们有钱去旅馆开了间房,不至于带着一身脏水冻死街头。

他记得前台小姐的眼神不怀好意,记得湿塌了的衣服黏巴在肌肤上的厚重,记得他们争抢着去洗澡,生怕对方一个坏心眼把热水全都给用光。

 

半夜的时候两个人同时被饿醒,胃酸反溢的声音此起彼伏隔床对唱,太宰治抓着手里仅剩的500日元硬币去了楼下便利店,归来时在中原中也眼巴巴的期许下,从购物袋里掏出了一包烟。

中原中也差点把他头扭断。

 

中原中也的第一包烟是万宝路。

太宰治认为抽烟可以抑制食欲,500日元本来也买不到什么好东西吃,不如治标先治本从源头下手,说着便顺手拆开包装抽出一根点燃。

中原中也从不抽烟,倒不是说不敢抽,只是之前从未想过要去接触这些东西,印象里只记得电影里的男主角常常会在夜晚的巷口街角凹着造型抽烟,会对着前来幽会的恋人吐一口柔淡的烟圈,再配一句沧桑的台词和张扬的摩托引擎,痞帅痞帅的,看着很拉风,很享受,很牛逼。

像眼前的太宰治一样。

他们没有开灯,晦暗不明的月光刚像一顶幕帐盖下,就被烟头的火星烧出一个亮点,太宰治坐在窗边,眯着眼仰头吐出一口流畅的白烟,被锈化的防盗窗分成两三股,再慢慢消散在夜里。

[要试试吗。]男主角背对着月亮看他,眼里没有光。

 

他扪心自问了自己一遍为什么拒绝这种看起来很有逼格很酷炫还很舒服的东西,所有的疑虑都指向一句:吸烟有害健康。

而这句话是死活不能说给蔫损蔫损的太宰治听得。


于是他从太宰治手里接过一支,有些僵硬的放到嘴边,正摸索着打火机,突然就被黑暗里的一只手捧住了脸。


[别动。]


太宰治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他面前,低着眼睫,缓缓吸着气衔着半烧的烟头为他引燃一分星火,他赶紧猛地吸了一口,一股猛烈的烟草夹杂着薄荷的味道直冲鼻腔,辛辣,刺鼻,提神醒脑。

中原中也被呛得猛地一咳,吐了太宰治一脸白烟和唾沫星子。

中原中也不明白这东西有什么好抽的,又苦又涩,抽不好的话还会被烟呛得涕泗横流,怪不得有害健康,简直花钱买罪受。

 

太宰治贱兮兮的来了一句,[中也,你不会抽烟吧。]

中原中也拉着脸一言不发。

[笨蛋,这都不会。]

[那可真抱歉喔,我是土逼。]

[果然还是个小鬼啊,乖的跟个宝宝一样——]

[你他妈不也是个小鬼吗还有资格说我——]

 

中原中也正捉摸着怎么从对方变法的嘲讽里保全自己的脸面,突然就感到手背上覆上一片凉。

太宰治捏着他的手指抖了抖已经烧了半截长的烟灰,又夹着送进自己嘴里。

床垫很软,他们在对方突如其来的靠近里一同下陷,月亮作聚光将身形投影在床单上,彼此重叠,模糊不清。

男主角对他说,我教你。

 

 


  

03.

 

拿到烟盒首先要把盒子倒过来,用食指轻轻敲两下,再抻着卡边的银色保护纸绕圈将包装撕下,把第一排中间的那根烟抽出来倒放进去,这才完成了一包香烟的开盒。

点烟的第一口是要吐出去的,掺杂着火机的煤气味很不好抽。爆珠烟是要先抽两口才能用牙齿顺着滤嘴摸索着找到爆珠然后咬下的,咬爆以后先将烟立起来敲敲烟屁股再抽会更有味道,烧到剩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时候烟就不能抽了,不然烧到滤嘴会变得很烫很苦。

 

[一包烟,二十支,三排放,第一排七支,把第一排中间的那一支抽出来,许一个愿然后倒放进去,这支就是许愿烟,一定是要最后抽的,愿望才会实现。不能提前抽掉,也不能敬给别人的,否则运气会坏掉。]

[什么时代了还迷信,封不封建?]

太宰治不可置否的笑了。

[谁知道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

 

中原中也发现原来抽烟跟吐痰一样,并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技能。

人的本质是废物,什么都不会,什么都要学。中原中也潜心琢磨了两三天,才不再被第一口烟呛得咳嗽辣眼,吐了十几根的白雾,才学会过肺抽烟。

中原中也曾经百思不得其解,抽都抽了,连烟过不过肺还能有区别?

[过肺,爽,一样的烟量,吐得平缓稀薄,像晨曦薄雾。]

[不过肺,和没吸一个样,吐烟又浓又稠,像狍子哈气,属于浪费国家资源,是在烧钱。]

太宰治白了他一眼,看着经验老练,轩轩甚得语重心长,像是在训狗。

 

水火在哪哪都不会相容,就算是被对方一步步带着踏进吸烟的不归路,他和太宰治抽烟的癖好也截然不同。

太宰治喜欢七星,而中原中也只爱抽万宝路。


黑冰爆珠的口味是最爽的,开盒时冲出来的一股薄荷味渗在整支烟草里,咬破爆珠后那股凉劲更是提神醒脑,在吸进嘴里的瞬间顶通鼻腔,再滑进喉管,大脑的麻痹感慢慢浮上来的同时再仰着头缓缓将丝丝余烟匀和地吐出,直到唇齿间只剩烟草香和薄荷凉。

中原中也是在后来才慢慢尝到抽烟的甜头的。

他还不算熟练,偶尔还是会被烟呛到,因而每次吸烟的时候都专注小心,一吐一吸都力求将太宰治的句句教诲磨炼成本能反应。

他忙着呼吸,忙着吐烟,忙着把每口烟都吸的物尽其用,忙得没空去想身边一大堆的糟心事。

 

很多人在抽烟的时候会有些额外的附加反应,有人干呕,有人眼红,有人像中原中也一样头晕麻木,大脑放空。

太宰治说这叫醉烟,醉烟的人轻则头晕恶心,重则哮喘心梗尼古丁中毒,对烟毒耐受性差,是不能长期抽烟的。

但中原中也其实很喜欢这种晕乎乎轻飘飘的感觉,那是在被万宝路凉嗔嗔的烟毒害大脑细胞时,难能轻松的几个时刻。


解脱感顺着脖颈爬上大脑,再迅速发散到浑身的血液里,继而整个人都凉了下来,凉到燃不起锱铢的热情和疲倦,凉到什么都无能思量。

爽。

 

太宰治对中原中也的品味嗤之以鼻,他觉得万宝路的烟草带着一股廉价的工料味,远没有七星来的味道醇厚。

中原中也不以为然,没什么不好的,他自己不也是条廉价又落魄的狗。

太宰治自在旅馆借住的那天后再没抽过一只万宝路,他说他尤其讨厌黑冰万宝路的薄荷香精味,连余烟都不想拿鼻子碰。


可中原中也分明记得那个冷冽的月夜里,太宰治为他点烟时凑过来的一双隐忍着得意和愉悦的眼。

 

 

[你知道万宝路这个牌子是怎么来的吗。]

[从前有一个沉迷吸烟的男人,他爱上一个香烟店的女人]

[他每天都回去香烟店买烟,只是为了多看她几眼]

[后来他做起了自己的烟,就是Marlboro这个牌子]

[‘Man always remember love because of romance only’]

 

[这么深情啊]中原中也不走心的说,[那他喜欢的那个姑娘呢,在一起了吗?]

[肯定散了啊,如果他们结婚了你就抽不到现在的万宝路了。]

[为什么啊。]

[笨蛋,人家都说了,男人只为了浪漫铭记爱情,那都在一起了还能有浪漫可言?都是平淡人间事了——]

[你这是歪理。]

[这种深刻的理论就算跟中也说了也不会懂的吧,白费功夫的——但中也你要信我,浪漫这种东西是只能在不安全感里存活的。]

[所以呢?]

太宰治长长舒了一口烟流,闭上了眼睛。

[所以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04.

 

按理来说,中原中也没酒量没酒品,是不当喝酒的,又是醉烟体质,烟也是不该抽的。

所以就太宰治的理论追究下去,成了黑手党的流浪痞子后中原中也反倒是有了无法无天的资本,若是投胎成一个没异能的普通小孩过平平淡淡的日子,规规矩矩的听着爸妈管,酒不喝烟不抽,命犯桃花还没多少女人缘,假以时日连男人的第二性征都快没了。

 

相比之下太宰治撩女人的本事要强的多,每年白情都能冲四面八方的老少女人手里收获数量不菲的巧克力。

太宰治没少拿对方女人缘不好的事做噱头调侃,而中原中也像是天生对这方面短了跟筋,每次都波澜不惊毫无反应,即使这样也没能打消太宰治的兴头。

 

中原中也脾气很冲,倒不如说是在太宰治面前的中原中也脾气很冲,这个聪明的小孩早早的学会了用戒备和理智织出一层与世隔离的布,年少的血性也在岁月的打磨下被缝合的滴水不漏。

而太宰治准确的拽出了每一串连锁炸弹的线头。

但[女人]这一条并不在这其中,他本以为是太宰治这样聪明的人难得失手,对方却一直不厌其烦着,死拽着,执着的反常。于是排除掉[意外]后,[刻意]便成了对方唯一坚持的理由。

 

[你想说什么。]中原中也问。

 

那是他印象里罕有的几次让太宰治吃瘪的争吵,但太宰治像是输的落落大方,坦荡的宛如待宰羔羊。

中原中也第一次在一块被太宰治拆的七零八落的幕布下看见了两分演员不加修饰的面孔。

 

他没有扯开这层布。

 

 

十七岁那年他们去过一次海边,是晚上,在半夜,骑着中原中也的机车去的。

太宰治说他喜欢海风苦咸的气息,喜欢光着脚踩透明海水里沉底的沙粒,喜欢涨潮时没过他脚趾的凉意,他在海边蹦蹦跳跳,中原中也就远远的坐在沙滩上愣神,偶尔从包里摸两只万宝路来抽。

太宰治嫌他没劲,难得有空来一次海边对方却只知道在角落里抽闷烟。

他有问过啊,说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抽烟啊。

对方几乎是秒回一句,不然呢。

不然呢,我还能天天哭吗。

 

他们一前一后的沿着沙滩走,太宰治走在前,中原中也在后一脚一脚的踩着对方的脚印,心里暗暗嘟囔到这个小孩长的真快,明明比他还小了两个月,现在已经比自己高了整整一个头,连脚印都比自己大了两圈。

 

太宰治不声不响的停下,他单顾着打量脚印,猝不及防一脸撞到对方胸口上,太宰治低头擦亮一束火,七星的味道悠悠散了过来,背着月光吸烟的少年眉眼弯弯的笑,温柔的像脚下雪白发亮的海沙。


他说[中也,难得我们搭档一场,等我死后记得趁热帮我骨灰撒进海里。]

中原中也觉得这话酸溜溜的,里里外外透出一股矫情。

[谁他妈愿意碰你脏兮兮的骨灰。]


[哦,对了,器官记得捐献,视网膜记得移植,剩下全部烧掉,不回家不入墓,魂飞魄散再不来这人间。]

[神经病。]


[你看,所以说我最喜欢中也这种地方了。]

[所有人都想把我留下,苦口婆心揣度心计,你就不一样了。]

[你让我自由。]


中原中也掏出根烟,凑到对方面前引火,火星点燃的瞬间,太宰治清楚的看到了他海蓝的眼睛里倒映出的,烟雾淼淼下自己的映像,闪闪发光。


他的眼里有海,有月亮,有我从未有过的模样。


一时间他几乎忘记了思考忘记了呼吸,意乱情迷的卸下了所有防备,只想离这个人在近一点。

想来中原中也真的算得上是他小半辈子里仅有的几次疯狂。


[你抽烟不喜欢用打火机,你讨厌煤气味。]

[这个习惯只有我知道,对不对。]


中原中也没有回答。

太宰治夺过他嘴里的烟,向他逼近,眼神焦灼在他的唇瓣上,盖过月光,又在他身上笼下一片修长的阴影。

 



  

05.

 

偶尔在一起喝酒,兴致来了会玩一两个小游戏。



在酒吧或是游戏厅,马路边或是休息室,两杯酒两根烟下肚,中原中也的脑子就开始打飘,太宰治身上像是永远都备着只色盅和六颗骰子,永远都能在中原中也因为尼古丁麻木松懈的恰当口撬开他严不透风的围墙,妩媚的桃花眼载着一句悠悠的玩笑话绕进来,半哄半骗道,[没事,就喝一点,来玩个游戏吧。]

有时是猜点,有时是划拳,有时会联机打一场格斗游戏,没什么规矩,输的人回答对方一个问题即可。


中原中也有时候也会觉得好笑,他本该直截了当的告诉太宰治大可不必这么费劲吧啦的去套他的话,想问什么直接问就好,反正伪装撒谎这种东西在太宰治面前向来是多此一举欲盖弥彰。但他没有戳穿,不知道是被酒精和烟劲烧坏了脑子,还是被搭档身上那股幼稚劲儿传染的思想滑坡。


第一轮太宰治赢,笑的嘴角泛起浅浅的梨窝,[中也跟女人上过床吗?]

这种混账问题,如果拒答反而显得更糟糕,一上来就问这种直男癌晚期,他开始后悔自己答应了入股这场荒唐的游戏。


[没有。]

[那之前在羊的那个姑娘呢?你们不是一直都有联系的嘛,我知道的。]

[没有,她现在估计已经恨我恨得不行了。]

[为什么啊,那姑娘不是喜欢你的吗?]

[因为我是叛徒啊——]中原中也一个眼神瞪过来,在烟雾缭绕里被打磨的不再锐利,太宰治明知故问,这种话并没有套出来的价值在,更倒像是对方拿来激怒自己的挑衅。


第二轮还是太宰治赢,他透过酒杯里红红的液体看着对方,[如果中也比我先一步成了干部,中也会怎么做呢?]

[什么都不做,我懒得想这种没可能的事。]

[欸——不杀了我吗,中也明明那么恨我。]

中原中也把烟屁股摁灭,眼神里映出的火光逐渐黯淡下来。

[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你明明比谁都清楚。]

 

他们像是完全对立的两个人,跟太宰治的相识让中原中也深刻的认识到在力量和头脑间后者永远是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在,所以跟对方说话从来都是直截了当,他从来没有跟太宰治平等谈心的资本。

太宰治是一个极危险,极不可信,又极有魅力的人,中原中也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又说不上理由,完全没有根据,莫名其妙的,他笃定是自己的直觉在保护他,便在一开始就心念着要这个人远一点。而即使中原中也在港口黑手党里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千不该万不该,到底还是跟太宰治结上了瓜葛,于是他看着藤蔓在阴影里疯狂生长,越缠越紧,再从干涸的水泥墙缝里开出一朵不知名的花。

 他再怎么迟钝也看出了太宰治有备而来,他必须反击,不然便是自取灭亡。

 [你不用通过这种方式来警告我,我心里自然有数,老实讲我对干部地位这种东西完全不关心的啊,只是单纯的想要看资料而已,不会对你的野心有威胁的。]


太宰治一愣,叹口气,弹了弹手边烟蒂的积灰。

[我从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对你设防,你应该是再清楚不过的,中也。]

他说着,重新为中原中也斟上一杯红酒。[我没你想的那么步步为营,哪有那么多勾心斗角的事情,有时候我也想找人说说话,你这样让人很难过。]

最后半句让中原中也的脸腾地红了,像个被批评的小学生一般难堪,明知不可信。

中原中也从不是敏感多心的人,却也在此刻清晰的感受到了太宰治隐忍从容的皮囊下刺眼又尖刻的情感,来者不善,但也不是恶意,更像是捕杀猎物时那种势在必得的渴望。

 

 

第三局,竟然还是太宰治赢,中原中也有些懊恼,提出要跟太宰治换过一边重来,换过了还是输。

[那如果我跟中也一样,有朝一日叛变了黑手党,中也会原谅我吗?]

多么狗血又幼稚的问题,没头没脑,他大可一句[你叛不叛变不干我事]噎死太宰治,他本就没有原不原谅的立场,他不得不又佩服起搭档心机多端,太宰治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对方刚刚那番[坦诚相待]的发言后中原中也必是失去了装傻的伎俩,他必须回答,必须思考,必须迎面而上,而心里却愈加烦躁。

 

于是他像是泄气一样的拿起酒杯,[不回答,自罚三杯。]然后仰头一饮而尽,留着太宰治在一旁愣愣地看。

中原中也本就不大能喝酒,这三杯来得又快又急,彻底让中原中也的意识失去了控制,灌了铅的眼皮不停下沉,他已经看不清第四局的点是谁大谁小,只听见太宰治照例又问了起来,大概又是自己输了吧,想来真的是运气不好,或者是太宰治的骰子真的有问题。


他已无力抵抗,也做好了被太宰治一发将军的准备,后者却突然收了手。

 

[看到今天的报纸了吗,有个女人嫁给了她闺蜜的儿子——]

[啊?]

[中也虽然比不上我,但也勉强能算的上是好看,以后结婚了记得把女儿留给我呀——]

他觉得太宰治一定是喝醉了开始胡讲,但还是单手扶额撑着濒临短片的意识嘴硬着。

[别看玩笑了,要是我女儿以后还得落到你手里,我一辈子都不会要孩子的!]

[哇——中也这么想是不会有女人喜欢你的,孤老终生啊。]

[闭嘴吧你,别把我说的这么可怜啊。]

 [话说我们的想法一致哎——我也不想要小孩。]


这么无聊的话题,中原中也几乎是听得昏昏沉沉,恍惚间却听得太宰治自顾自的一句,[要不我们凑和过吧。]

 

他看不到太宰治的脸,突然就觉得荒唐,一切都很荒唐,游戏,罚酒,他的问题和回答,都很荒唐。

索性放弃了,摊在酒桌上让醉意把自己的视线和思考和成一滩稀泥,他应该是没有说话,只觉得很累很困,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自己突然就被什么人一把扛起,不知道要被带到哪去。中原中也的脑袋变成一坨负重的沙袋,胃里翻江倒海却吐不出来,一时间只觉得满屋子的酒味烟味都令人作呕。

他听人说五官相通,在失去某一感官的同时其他几个感官就会变得格外发达。

譬如现在,他睁不开眼皮,意识岌岌可危,鼻子里都是急呛急冲的烟味,却清晰的听得见周遭的声响。

他应该是被人背着,耳朵贴在对方的胸腔,这个人心脏跟打了鸡血一样一砸一砸的,撞得他脑袋发蒙。

他喃喃嘟囔一句,[心跳的好快,吵死个人。]

对方全身一顿,笑的鼻子出气。

[中也——]

[我们戒烟吧]

 

那年中原中也的头发还没有很长,太宰治在右眼上缠着做作的绷带,双黑的名声火遍大江南北,他们十八岁。

 


   

06.

 

我想是不是我为人讲话太不直白

你会错了意

以为这喜欢并不深

我从来不是个好运气的人,但总期望着自己会不会也有被幸运眷顾的那天,所以每次许愿都诚诚恳恳

但怪我总是死性难改,忍不住把许愿烟都留给你的私心

我想我的愿望大概是再也不会实现了

 

 

  


我在凌晨四点醒来,头痛,口渴,突然就想给你打电话。

身边放着一包万宝路,烟盒里只剩了一只倒插的烟,孤零零的躺在盒里,潮乎乎的软趴趴的,我不得不拿起打火机去点。

可是烟点不着,电话也没人接。

我知道你不会再接了。

 


  

07.

 

[戒烟?我从未对烟上瘾过,何谈戒烟一说。]

[我要是不装出一副老练成熟的样子,蛞蝓怎么会搭理我呢,不过是个固执的自大狂罢了。]

[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不对劲,但又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人不妙,要离他远一点。]

[那个时候我就觉得很新鲜啊,就硬着头像是跟自己作对似的去接触他,想知道自己这种诡异的直觉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快我就悔了,开始就让我不舒服的人,后来一定会出问题。]

[但我已经没办法把目光再从他身上剥离开,我看不到他会生气,跟他吵架会跟个姑娘一样委屈到想哭,反正就是很难受,简直就是受罪。]

[他对这种事从来都不感冒,明明我在这边自顾自的被折磨他却一点事没有,肯定会让人不爽的吧,让我心动肯定是蛞蝓的错吧。]

[于是我做了一个蛞蝓的扎针娃娃,没心动一次就扎一根针。]

[但我喜欢他啊,所以又会不争气的相信他没有错,他永远不会出错。]

[看吧,自从喜欢上蛞蝓以后我的脑子都开始自我博弈了,真是恼人。]


[有一次我们在海边啊,就那么一瞬间,我莫名其妙,突然就厌倦了自己这种自欺欺人的把戏,什么都不想理会了,直觉啊后果啊都随他妈便了,我只想吻他,我想拥抱他,我想把后半生都淹没在他眼里的海里,即使下一秒世界毁灭也无所谓。]

[但他在看着我,瞪大了一双在黑暗里摸爬滚打半生还依然明亮的眼睛,他那么好,他一无所知自己有多好。]

[然后我不得不重拾我一度摒弃的理智,竭尽心思为他规划出一副最好的结局,即使那其中没有我。]


[我太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人了,连我自己都这么厌恶自己,又怎么能奢求别人来爱我呢。]

[我比谁都切实的知道爱让人痛苦,我不是个好人,但我决不会放他去受这遭罪。]


[我真的好想吻他,好像拥抱他,好想把后半生都淹没在他眼里的海。]


[但是我没有。]

 


   

08.

 

他听人说晚上的时候最不适合做决定。

据说晚上人容易多愁善感,意志力太过薄弱,情绪暗流涌动,一念佛魔,天亮仍觉得是对的,即使错,也甘心。

后来太宰治跟他说哪有这么多讲究。

人本来就是感性动物,听由本能和感性冲动策定才是你潜意识里真正的想法,哪怕后悔,这也算是遵从本心。


如今想来自己跟太宰治那么多犯傻又暧昧的瞬间都是在夜晚,觉得人家说的可能是对的,而对太宰治的说法,他也不可否认。

但哪有人能随心所欲的过。

好在太宰治和他都是俗人,活不起一副不羁放纵的自由样,情感一念扎根,便如病毒一般疯狂生长汹涌成一股洋流,而太宰治在岸边久久驻足,一双目光横跨江河而依然炽热,却始终一动不动的,永远把选择权留给自己,说不清是狡猾还是温柔作祟。

于是中原中也后退一步。

 

 

从法国出差一年回来,到达机场已经是在下午,虽然算不上疲倦,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到底还是让人心消乏神,中原中也先回了一趟港口黑手党跟首领报了声消息,文件一甩,乐乐呵呵的去停车场提车,结果发现车被炸了。

中原中也一路上的心理历程堪称复杂,而太宰治叛逃的这一结果打一开始就不在他的意料之外,毕竟是那样一个说话当放屁一般不可靠的人,改天可能就摇身一变成国外情报局的三面特务了。


天色暗下来,中原中也的公寓前有一条狭长的路,他的公寓恰好在第一个拐角。路灯没有亮,他懒得用打火机照路,黑暗只让他的睡意加重,一步一步走的格外缓慢。

想来神奇,这样的场景曾在无数个十六岁的夜晚流入中原中也的梦里。

于是他笃定,太宰治也会像那些说不清是美梦还是噩梦里的夜晚一样,在拐角处等他。

永远幻影,永远不得见。

没有依据,他在太宰治叛逃后的一年内没有跟对方有过任何的联系,是死是活他都不清楚,单凭着直觉和梦境便妄加判断,想来真是蠢,他分明清楚太宰治如今已经没有分毫再来见他的理由。

 


是八点,有月光从云层里流出若隐若现的光,现在已经到了晚上,是太宰治口中[哪怕后悔,也是遵从本心]的晚上。

他离拐角还有约莫二十步的距离,腿脚却变得异常沉重,寸步难行。

 

他已经很累,久归故乡的安心让他心诫不能,他分明清楚在现在见到太宰治会发生什么,他很早就知道了。

然后呢,然后彼此纠缠,相生到死。


大概并不能是听起来那么浪漫的场景,谁不想让自己的人生好过一点。

他在距拐角五米的地方转头离去。

 

他去了桥头,去了海边,去了十六岁时和太宰治抢热水的旅店,然后在莹白的床单上淋着月光彻夜未眠。

晚上最不适合做决定,他在等天亮,心念着一切都是自己自作多情,太宰治没有在拐角等他,或者太宰治在黎明前就回家,期盼着对方能让自己好做些。

不会,太宰治从不是那么好心的人。

 

中原中也在凌晨四点回到家,一年没见的太宰治正靠在台阶上,满地烟头。十九岁的太宰治好像还是一副不成性的风流样,好像没什么长进,又好像已经跟记忆中的那个人大不一样。

他想起太宰治叛逃前一晚跟他讲过的戒烟,果然是屁话。

他应该嘲讽一句,[亏你还有胆子到港口黑手党干部的家来。]

他应该讲清楚,[咱俩之间从来都没什么,以后也不会有什么。]

他最后还要补一句,[我他妈最烦你了,你快滚出我的生活吧。]

但是他忙着,竭尽全力,抑制住想要爱他的冲动,早没了功夫再管自己的嘴。

 

于是他说,给我支烟。

太宰治笑了,[我就知道中也你是戒不掉的。]

[自己都戒不掉,说什么屁话。]


他从太宰治手里接过最后一支万宝路,孤零零的躺在盒里,倒插着。

是万宝路啊,他最中意的万宝路,他最开始抽的万宝路,他一直戒不掉的万宝路。


他一屁股坐在太宰治身边,嘟囔说,通宵不睡,还连抽了十九根万宝路,你怎么不等猝死。

太宰治没有回答,凑过来,用嘴边的烟蒂为他引火,一如既往。

他们额头靠在一起,鼻尖传来烟草燃烧的灼热,一股辛辣的薄荷味直冲口腔,黎明慢吞吞的降临,光线还是暗的,只有烟丝星火点亮了太宰治憔悴的眼睛。

活该,中原中也想。

 

烟劲上头,中原中也已经开始发晕,仰头吐烟的时候以为脑海里也会跟电影一样闪个走马灯,回味一些过期的暧昧桥段,但当离别真要来临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要跟这个人待的再久一点。


太宰治说,[中也,我要戒烟了。]

[哦,挺好的,改变形象。]

太宰治不可置否的笑了。


[那中也呢?]

他抖抖烟灰,扯着嘴角说,[我戒不掉的。]

 

他私心将十六岁的太宰治封存在万宝路里,咬破爆珠时廉价的薄荷香精都是无数个镜头里凑过来为他点烟的太宰治的味道。他本也不是脆弱的人,即使今后长夜里有回忆的猛兽向他袭来,有万宝路他便足够将就。

所以他有恃无恐,他不在乎,十九岁的太宰治会洗白,会戒烟,会走进光里金盆洗手,没有人再知晓他的过往,从此以后这个人是死是活他都不再眨眼。

 

太宰治看着他,晨曦勾勒出他光影分明的侧脸,风不合时宜的过,把男生一头碎发吹成了狗。

烟蒂已经燃尽,中原中也猛吸一口已经烧到滤嘴的,格外苦涩又滚烫的烟,呛出星星点点的眼泪。

 

滚。

他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说出口,又狠狠的咬了咬烟头,撑开嘴唇。

[滚吧。]

算我求你了。


看来他真的很累了,把一个字都说的这么筋疲力尽,恍惚间连太宰治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都未曾发觉。

天已经亮了起来。


 

时至今日中原中也才意识到跟太宰治的相逢别离,只不过意味着在命运的洪流中短暂的同行了一场,岔路口上没有道别,你看着他渐行渐远,一个背影便告诉你道不同,告诉你有缘无份,告诉你不必追。

他不知道那些温柔和暧昧的瞬间包含多少真心,也不知道他是否和自己一样意难平,只知道即使互表心意,他们也终没有在一起的可能了。与其如此还不如不说,让酝酿的心绪更绵长的自我发酵,然后在某一天终归平淡,即使擦肩而过也波澜不惊。

而心里掀起了怎样的风浪便不得而知。


他想散场后应该互道恭喜,世间本没有什么规则将旧人束在原地。

 

中原中也记得十七岁的海边,从太宰治不见光的鸢眼里一瞬间闪过的疯狂和欲望,杂糅着烟雾和海风,和对方凑近时低头从发隙间洒落的月光,他亦是疯狂的心动。而那晚太宰治选择了收敛,将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的心事淹没埋葬,此后他和他便再没了下文。

 

 

   

09. 

N.

 

你纵容了我几个原本可有可无

如今丢也丢不开的习惯

我知道所有放不下的都会成为

最易沾染明火的负担

但旧的永远比新的给人以不用冒险的心安

                                                                 

                                                                      

 

D.

我在离开你的那天抽了十九支万宝路

是在你家门口的黄昏和同你消磨的最后一个凌晨

烟蒂燃尽的时候你说了句滚

我知道自此以后我们只有渐行渐远的份



                                                                     


 

我想我也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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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CHO.

一眼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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